一台很穷的抢票机器

与不同世界之间的灵魂握手。

【原创 | 镜像】角落

住院部的走廊被学生填满,带教老师的声音被往前拥挤的见习队伍埋得严实。那感觉好似站在一条凝滞了血栓的管道里。


我谈不上喜欢医院,只不过从小就有人告诉我,做医生是实现阶层跨越最稳妥的路。于是天南海北,许多村镇的孩子嘴里真真假假地说着喜欢,穿上清一色的白大褂挤到这里。


那天,我掩在人群之后,结果被他拦住了。


“您好。”拦路的是个面目清秀的年轻人,年纪与我相仿,局促的模样竟有几分熟悉。


我以为他要问路,便摇了下手,示意他我也是第一次来这里。


“请问...”他压低了嗓子,踌躇不定地四下望望,手指绞在一起,几乎将我的耐心耗尽。终于,他艰难地小声说:“请问这儿可以查艾滋吗?”普通话有些生硬,像我还在老家读书时的口音。


“我帮你问问。”


“别!”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,我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。


“算…算了。” 他说,“还有别处可以查吗?”


“网上有试纸卖。”


“那艾滋病区怎么走?” 


我指了指导医牌,上面写得清清楚楚。


“那…有个病人叫于升吗?”


“抱歉,我不是医生。”


他的问题实在太多了,我想装作突然接到了新消息或通知的样子走掉,一摸口袋却记起手机在存书包时落到了拐角后面的护士站。真倒霉,我只好抑制住要走开的念头。


昨晚与父母通视频电话,我说要去传染病医院的杂病科见习,他们嘱咐我“别跟病人私下打交道,小心被不三不四的人缠上”。我说我只是去一小会艾滋病区而已,不是妓院也不是疯人院。我笑称他们是在歧视。


此刻,父母的话却闯进思绪。我整了整白大褂,试图保持距离。


我还不是医生,我告诉自己,这唐突的拦路绝不属于医患关系。


 “我觉得你不是医生才…我之前在‘以我之名’造型见过你。”他看出我要走,突兀地挽留道。


我果真停住了,一是因为太巧,二是理发店的员工怎么会记得一个客人。


“我在那待过一阵。”他声音渐渐低下去,手指下意识捋着衣服上蜿蜒的扯不平的压痕,“第一天正式上手,你是第一个客人,我还坑你办了张卡,办的顾客多了有奖金。” 


“以我之名”造型我当然记得,我刚办卡不久它就关了门。那时我刚来这座城市上大一,迫不及待地想把自己弄成全天下第一帅。


而我也记起了他,没认出来大概是因为他换了发型,从理发店的杀马特小伙变成了老老实实的平头少年。当时,他也十万个为什么似的,只不过面上笑嘻嘻的,不比这般愁眉苦脸。他除了很啰嗦地要我讲高中和大学的学习生活外,居然还打听我有没有谈恋爱——是女朋友还是男朋友。


是女朋友还是男朋友。


听闻此言,我承认我愣了一下。倒不是因为心虚。我虽然没谈过恋爱,甚至没有对女孩心动过,但我当然喜欢女孩。我只是觉得这么提问的人实在少,除非他本人就属于那个群体。


想到这里,我的头皮开始发麻。也许在拦路之前,我已经被这人跟了一路了。




“你过来。”我让他到角落里小点声讲。


我终于出于私心地反问他:“你干嘛想要测这个,于升又是谁?”


“没谁。”他心虚地笑笑。


我再开口时语气有些生硬:“你要是想找某位患者,或是想测病毒,应该去护士站问。在这儿拦着个学生真没多大用,何况我还得赶去听课。”


我这副态度,当然不是说我对他的取向有什么歧视或偏见,虽然此前我犯过类似的错误,但早已矫正。


这位理发小哥让我想起我的发小,我俩从幼儿园一起长大,几乎是最亲密无间的朋友。他高我一点,跑操时站我前面,我会看到他后脑勺上的发旋儿。小时候,我们聊起对未来的想法,离开村镇会去往哪座城市。


“上海?”

“为什么是上海?”我问。

“因为…”他笑了,卖关子。

“无所谓啦,你去哪我就去哪。”

“我又没你学习好,去了大城市也只能在理发店做学徒吧。”

“一起在理发店也很好啊,可以每天做很酷的造型,见到各种人。”我笑道。

“你爸妈不是想叫你做医生么?”

“无所谓的啦。”

……


初中毕业,他向我表白,我着实吓了一跳,删掉了他的所有联系方式。不过后来他也确实没联系过我了。我离开村镇去读高中,高考前传来了他自杀的消息。具体原因我并不清楚,听说是得了什么病,受不了,喝农药死了。


 “没谈过恋爱,也没交过女朋友。”沉默了一会儿,我答他道。


而后他腼腆地笑笑,说我就随便一问,你别紧张。


我说,我哪里紧张了!




“于升是我男朋友,查出来病就躲着不见我了。”那人终于说,并且过来想要握我的手,“求你,帮个忙。”


眼下,艾滋、血液传播这两个词不受控制地往我的脑海里跳,我细细回忆起我们接触的细节。尽管我深知即使眼前这位真的携带HIV——这点还保不准呢——两年前洗发理发极为短暂的接触也绝无大碍,危险程度就像我被咬过艾滋病人的蚊子叮了一口。何况那次他虽不太熟练,但动作轻柔,不曾有什么可能有血液接触的抓挠。


奇怪的是,我没有离开,心下一动,眼前闪过我发小的脸,竟又问了下去:“你怕他知道你来测艾滋?”


“也不是…那个再说。”他转移话题,指了指我的白大褂,“你有没有多的这个?”


我觉得好笑:“想装成学生混进去?”


他点点头。


白大褂只有一件,倒不是我不想借给他——即使真是艾滋病人,穿一下外衣也是完全没有关系的事。


“既然你也不知道他在哪,不如先在外头等会儿,要是我转病房的时候看见了名字,就从病房的小窗招呼,出去把白大褂脱给你。”我想了想说。


这真是个不错的解决途径,不至于使我在见习队伍里消失太久。而且艾滋病区是我们今天的最后一个病区,到时我也可以顺理成章地让他把白大褂留下,免除麻烦的消毒清洗。毕竟这里是送外卖的都不愿进的传染病医院,毕竟对方是某位艾滋病患者的恋人。


笑容从脸上漾过去,他连连道谢,然后说,你叫我小陈吧。


好巧不巧,我晦气地想,跟我一个姓




走过了好几间普通病房,连个姓于的都没有。站前面的学霸忙着练习问诊,而我依旧隐在队伍里,想时时望一下窗口那人的神情,以确定其中确实没有他要找的人。


很神奇,我每次回头望或是当我离开这间病房走向下一间,走廊上的他就不知躲到何处去了。也许随时隐身早就是他们惯常的本领。


于升住VIP病房,但床头的挂牌显示他已经改名叫于征。又或许他本来就叫于征,这跟我没什么关系。他挺平静地撑起身子,立即拿过氧气面罩吸了两口。病床边的凳子上坐的大概是他母亲,见到我们,手里削的苹果皮断了,小声嘀咕了一句,又来这么多人啊。


我突然恍惚了,小学时发小肺炎在诊所输液,我也站在旁边看着他妈妈削苹果。发小的父亲常年在城里打工,母亲在家没有工作,我小时候问阿姨为什么不上班,她一直笑着说不喜欢。她的眼神不像对我撒谎,那时我却不知道人也是会骗自己的。难以想象失去了唯一的重心后,她会过怎样的生活。


我赶紧从小窗望向走廊,刚刚答应我等在门口的小陈却不知去了哪里


病床旁的母亲熟练地从床垫下取出胸片给我们传阅,看来这样的打扰早已不止一次。


为了帮小陈拖住时间,我主动要求了问诊。提问顺序被我心不在焉搞得乱七八糟,我一边佯装记录,一边频频撇向走廊。窗外还是没人。


开始时问题还是于升在答,但他说几句就要吸几口氧气,很喘很累的样子,所以后面就是他母亲代劳了。母亲答得像标准化病人一样熟练又很笃定。


“你一直喘得这么厉害吗?”我问于升。记忆里小时候的那场肺炎,每天查房时医生也这么问他。


“之前吃一个苹果大概要吸一两次,现在吃两口就得吸一下。”他母亲平静地说。她低头把苹果削完递给于升,我看到她的头发染得很黑,只是太久没染过了,头顶一片雪白,像落雪的山顶。我忍不住去想,也许可以通过头发的生长速度推断于升的住院日期。


我看了一眼手里的胸片,县医院的诊断上写的是肺结核。我又看了看走廊,窗外没有人


“于升——于先生最初是怎么不舒服来就诊的?”我问下去。


“连着一个月发烧了五六次,好了没几天又开始烧。”母亲说,“开始当肺结核治的,可是没啥用,后来又说别是癌吧,才来了大医院。”


病床上的人把氧气管拔了下来,对我说道:“不是。她不知道,有大半年了。”


空气中注入一股尴尬的沉默,半晌母亲才声音颤抖地开口:“之前咋没说咧?过年带女朋友回来是不是已经不舒服了?现在倒好,她呢,一住院就跑了算什么事。”


“是我让他走的,妈…”于升倒回床上,愣愣地看着母亲捂着面孔从我身边挤到病房门口。


母亲这时才恍然想起一样,挤出一个惨淡的微笑,欲盖弥彰地说:“你们继续,我去扔个果皮洗下水果刀。”


我第一次觉得信息量过载,又担心跑出去的于升母亲和小陈撞个正着,便也追了出去。我把胸片放在于升腿边时,他深深地望着我。




水声把我引去洗手间。一进门我吓了一跳,水龙头没关,那人蹲在水池边的地上,脸湿漉漉的。我把白大褂脱下来以免引起注意。


我在他跟前站了一会儿:“你真不要进去看看吗?他家属现在出来了。”


他摇摇头,把脸低低地埋着。


“没事,碰不见,她不认识我。”他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,“她说的是我姐。于升骗家里说谈的是女朋友,他妈就非要让带回家看,我姐帮的我。她回来就劝我俩分开,说这样下去不是办法,我太小也太傻了有些事情根本不知道。现在看,我确实不知道,不知道他会改名,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得病,也没想他住得起VIP病房。”


我想告诉他单间就是VIP病房,可能是病情比较重只能住在那里,但想了想觉得说了还不一定比不说好。


“我们商量好攒够钱就去上海,一直一起,躲得远远的。”他说,“我说怎么保证呢,他说我叫于升,于升爱你。可能生病了才觉得名字不吉利吧,但对不同的人完全是另外的意思。”


“为什么是上海?”


“南方好啊,之前他说他看过一个上海咨询师讲的线上讲座,那个咨询师在这么大一个场子说自己喜欢男的,讲感情经历…人多的地方,躲在角落也是更宽敞的,比这里的幸福。”


“你不必跟我说这么多。”


“我说他避着我不见,其实最早是我跑掉的。我一直没测那个,我…我不敢…”他眼泪又滑下来,叫我有点恼火。


“那你进去见他啊,然后找个医生,帮你测一下。不要再骗自己了!早点确定好,这个病——” 


“可我口是心非啊。”他自嘲地撇撇嘴,挑衅一般对我说,“所以你是从来不骗自己的,对么?” 


“你在说什么呢。”


“我在说,我的手机铃声是《口是心非》。”他神游一样,“因为我觉得,当我们在角落里待着,又很想融入人群,面对害怕和在乎的东西就口是心非。骗自己的心,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好常见的事。”


我愣住了,眼前闪过一张模糊的少年的脸。我顿了顿,似乎意识到什么,最终出口的却是结束语:“我们估计快下课了,赶紧回病房吧。” 


“谢谢你帮我。”


 “也谢谢你。”


“谢我做什么?”


“没什么。”我说。




小陈说他只在窗里望望,不麻烦我非要穿白大褂了,我就跟他说好让他等在门口,下课之后帮他挂号去检查。萍水相逢,我没有什么道理要求他一定要进病房来。


我回到病房的时候,后排有几个女生在窃窃私语。为了不太过显眼,我没有往前挤,而是站在了室友旁边。


“去上了个厕所,”我问,“你们讲什么了?”室友递给我一个奇怪的眼神。于升的母亲早就回到了病房,无事一般继续削着第二个苹果,似乎可以永远削下去,世上除了削苹果没有其他可以专注的事。带教老师在旁边讲解,问有没有人要试一下听诊。


“就刚刚进来晚的那个同学吧。”带教老师指向躲在角落里的我。


他胸膛的皮和骨被心跳撞得肉眼可见,我捂了捂听诊器放上去,想象着过几个月,药物引起的脂肪再分布会不会让他显得不再如此瘦骨嶙峋。而于升或许会因此变得面目丑陋,小陈也认不出的那种。


我几不可闻地对他喃喃:“于升,好好活着。”他依旧长久地看着我,让我不忍直视那双眼睛。




从病房出来以后,我一边被队伍推着走,一边目光搜寻着小陈。可他并不在走廊,甚至也不在刚刚我找到过他的洗手间。没有人。


这货真是奇怪,我在人群中之时意识不到他也找不见他,只有四下空落落的时候面向自己,才得以与他对话。


室友用胳膊肘推了我一下,嬉笑道:“陈哥,你问诊怎么没问婚姻史性生活史,心虚啊?”


“我心什么虚,你没看他妈一副什么都不打算知道的样子吗。”我岔开话题,“对了,我出去那会你们到底说什么了?”


“我看刚才那病人这儿也有点问题,”室友指指脑袋,“他指着窗户给我们说,外头那人像他男朋友,可我们看过去,窗外除了你跑出去了,根本没人的嘛。

……


我回头望,从窗口已经看不到于升病房的内部,前方拐角后面突然响起一阵音乐。


于是爱恨交错人消瘦

怕是怕这些苦没来由

于是悲欢起落人静默

等一等这些伤会自由*


是于升给小陈打的电话吗?对自己的胡思乱想的产物,我心头竟升起一阵难以言明的羡慕。毕竟我不会等来和解的电话。敢问我来这病区前真如跟父母视频时所说的心无所虑?敢问我看到于升的时候谁也没有想起么?


我不知道于升怎么染的病,他是个好人吗?也许,病是在与他现在的伴侣交往之前就潜伏了很久。我把事情往好处想。


相似的人们,都有许多没有告诉别人、自己也不想看见的角落吧,那里的尘土下面隐匿的偏见与自欺,谁晓得何时会被揭开。


歌声没有被掐断,我终于暂将人群抛弃,循着它追了过去。


那个曾经的未来的我,现在的幻想的我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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*《口是心非》歌词

*写这篇做了一些不成熟的思考和模仿,加粗的地方有我想表达的意义,彩蛋设置了一点点提示。不过都是不成熟的尝试,如有建议,万分感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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