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与不同世界之间的灵魂握手。

【原创 |“牛”转乾坤】沉重的时刻(如果这算bg的话)

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走,无缘无故在世上走,走向我。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死,无缘无故在世上死,望着我。


牛年的除夕夜还跟往年似的难熬,好在我终于要死了,死得能比真动不了的时候多些尊严。八十岁,活够了。我缩进墙边上的木头凳子里,弯曲的脊柱折成一个直角,尖端戳在凉凉的墙面上,还算舒服。


我低头啜那碗年夜饭。打粥的机子是闺女淘汰了的,我不舍得扔,就拾来用。闺女说机子的齿不好使了,那不碍事,反正我的齿也不好使了。粥打得不细法是最不怕的,假牙零散的也不多了,打不碎的颗粒冲过缺口,除了吞咽时嗓子眼难受些,也就浑不知鬼不觉下了肚。牙齿缺了也不碍事,这把年纪,身上心里有缺口的地方已经太多了。


我戴上碎了一道的老花镜,瞅了眼挂着的表——离被杀还有约摸一个钟头。一个钟头,刚好够我捋一遍人生,毕竟这一遍过去,再不会有人记着。


我这辈子太长,没啥劲,是被仨牛给串起来的。




第一头是聘礼。我六岁那会儿,日本鬼子差不多刚跑干净,日子却好像看不到头。娘新怀了弟,要生但家里供不起,就把我许了邻家。邻家宽裕些,拿头老牛做了礼。牛腿上捆了条红绳,好像是明知不喜庆强作喜庆似的,它粗糙的眼皮裹了双无望又浑浊的眼珠子。我们那片,牛是个罕物,两边家里人都怕被嚼了舌根,肚里头觉着不风光,便商量好头面儿上只说卖牛,这样就没人知道私底下在卖人。爹跟娘当着我的面商量,觉着我还不懂事,可我比他们明白着呐,只道这一出“卖牛”的戏断是不会有人爱看,大家只忙着自己活下去还不够呢,管什么邻人家的闲事?两家隔得不远,本说过年满了七岁便住过去。


可没多久仗又打起来,自己人打自己人。村里开始有人要逃难,这门交易便也暂时搁置。牛已经被娘他们牵回来了,可人还没过去,那边人也不想要我了,两家子有点要吵起来。我寻思着,不知道他们跑不跑,跑的话那头老牛岂不是带不了了?这光景,我竟觉得那头没打过几次照面的老牛同病相怜。自打我被许给邻家,便像个外人似的,心里琢磨着他们要逃难,没理由带上我。我虽然年纪小,也知道得自己想办法了。不知道是不是正因为这个念想,我之后这一辈子竟像被买卖牛缠上了似的。


我听着他们在里屋商量逃难的事,就想,要不自己先跑吧。跑哪去呢?之前我听娘说过一嘴我有个舅在河锣镇,就想去投他,可我到底不知道路要怎样走。临走前我扯下牛脚脖子上的红绳,揣在身上,当时也不知道为了啥。那条绳子竟一直留了下来。


路上我看到一伙人,里头有个打扮像八路的,就跟过去问他帮忙。我坐那伙人的车,车里后来又上来了几个小孩,跟我差不多大,再往后进了镇上,一个脸上有刀疤的人说是我舅,我这才觉得好像不太对。要是八路,一群人怎会只有一个穿军服的?原来那帮人是土匪,我到底还是被卖了一遍童养媳。


第二头牛是遮羞布。其实买我这家还不孬。他们过得不错,至少比村里那些样子要好,除了要我做些粗活,照理讲待我也算不错。十七岁的时候,我跟那个男的完了婚。其实新中国成立之后,童养媳这种是可以去扯离婚证明的,但我当时想,反正我离了也没地方去,就没去。这家里也有头牛,比之前第一头壮硕些,它挺亲我。后来我生了娃,它也亲娃。


我有两个娃,儿小杰和闺女小静。小杰是哥,有点先天毛病,到了三岁也不会说话,好流哈赖子,走路还走不顺当。但他跟牛亲,比跟我还亲。灾荒那几年,大家日子又难过了,男人成天唉声叹气的。我说没事,之前小先都熬过来了,这新社会了,啥困难过不去?可家里男人还是唉声叹气的。


有天大早,他说要去把牛卖了,我说好。我虽然有点舍不得,家里揭不开锅我还是知道的,就任由他去,走的时候小杰扒拉着牛身子,要骑上去。小杰总是跟牛亲。男人就把他抱上去,哄着说一起去吧。


等到天黑之后,男人回来,我才晓得他不是去卖牛,是去卖娃了。牛可以撑撑门面,娃是个傻子,屁用没有。我同他闹,他就打我。后来我没力气闹了,只觉着果然人命闹来闹去,都是买卖。


我装作习惯了似的,又忍了些日子,选了个风平浪静的晚上,抱着小静跑了。这回我跑到了城里头。可是后来我听说,买小杰的这家回去才发现被坑买了傻子,他们找了打手上门,把男人打死了。灾荒很快过去,日子很快就好起来,我都不记得是怎么变好的了,但变好之后,小杰也再没找着。我在城里寻了个富人家做保姆,也能出些力气养大闺女,倒觉得比往日舒坦太多。富人家姓李,人都好,这回是遇着好人了。做了几年,李家要搬到国外去,我没法也不想跟着,就跟他们提前打了招呼,打算走。天底下这么大的地方,我还有力,我信这块土地上断是饿不死人的。


三十几岁的时候,我遇到了我老头,是安稳也是罪孽的开始。他比我大不少,住过牛棚,脚有点跛,是城里的知识分子。他有已经成年的俩儿,女人在他住牛棚的时候跳河了,就一直这么过着。他本是李家人介绍帮忙的,竟不知怎地看对了眼,也不嫌我还带着正在读书的小静。我确实换来了半辈子好日子,大约是前半辈子苦处修来的福分。我在城里头找了份清洁工作做着,工资不高,但福利有保证,也算是正经营生。老头在时,俩儿对我也客气,一口一个妈地叫,我真心待他们好,把他们当亲儿子。


谁知道好景不长,老头子病死的早,他病的时候,我也是床前床后地伺候,至少比那俩儿上心。不过也对,娃们都有自己的事业,不当空那么待在家里的。老头临去,俩儿在床跟头保证了好几遍,他们会把我当亲妈养。我说我不用,我有退休金,还有闺女。


闺女上学上班去了别的城,除了寄些钱,逢年过节才回得来。老头走后,我自然想得那俩儿会翻脸,我没指望他们养老,可没想到会这么过分。先是不停出手要钱,后来又威胁要把我整去养老院。他们骂,你个嫁过好几个的脏老婆子留着钱也不花,攒在家里发臭,有啥用啊。我说那是我闺女和我的钱,凭什么供你们使,你们爸在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。他们就说,那祝你早点死掉,去那边团聚。


闺女回来跟他们大吵了一架,要他们不许再来找我。闺女说,你这么自己住着,万一哪天他们来找事怎么办,不然我送你去机构里养老,安心些。我寻思,话听着不一样,怎么跟那俩儿是一个说法?我说我不去,我还能动。闺女说,那我给你请个保姆吧。我说,不想家里有人。可我现在那边还没立稳当,不好接你过去住,闺女声音还有些愧疚。我说没事,有心就行了,我自个儿住着偶尔下楼遛遛弯,环境熟,还有点人气儿。


最后一个故事还没完成,就在今天晚上。我死了,它就会结束。


老牛姓牛,大我两岁,爱偷东西。据说他还是小年轻那会儿,上过战场,一个团死得剩下他一个。回来之后,老牛却落了个偷的毛病,还因此坐过牢。他爹说,指不定成了家毛病就好了呢。可家里给相亲,相到他四十岁,没一个姑娘不嫌弃,都觉得丢脸。他爹直到咽气,也没能看到他成家。他就找了个工地干活,打光棍儿到今天。生活好起来之后,大家伙也开始爱说闲话了。老牛人到中年也没娶上媳妇,是不是不光因为偷东西坐过牢,是不是哪儿不行啊。不过他似乎不怎么在意。中间有三十年,他的偷窃癖是好了的,可人老些了之后竟又犯起老毛病来,忍不住。


老牛一脸横褶子,跟我说起这些的时候,眯着眼边抽烟边咳嗽,吐出气来的时候,白烟从面孔上飘上去,拢过脑袋顶上硬邦邦的白刺儿,叫人看不清表情。外头有些小年轻说这老头子疯疯癫癫的,我倒觉着他这样挺有意思。保不准人老了,都疯疯癫癫的。我也疯疯癫癫的。有时候我梦见我闺女回来,打开门啥也没有。有时候我又梦见那俩儿回来讨债,半夜惊起来看几遍门到底锁好没。


认识他是因为那回遛弯儿,他偷到我头上来了。


我这实在没什么好偷的,闺女买的挺新的一个包给我,里头倒不知道装些啥好了。结果我连里面填塞的泡沫纸都没拿出来,只把小时候我留下来的那条红绳子塞进去了。他后来说是他拿错了包,要是他知道我这包里是这玩意,才不会拿,那便宜玩意对我重要的话,损人不说,还做不了牢。我说,你想做牢干啥子?他白眼一撇,老子就想咋地,你有儿有女的,我告诉你做啥。你可是自个儿住着太闷了?我问他。他怔了怔,嘟囔说他自己也不晓得。我说,你要是闷,我可以跟你说会话,我自个儿也是一人住,闷得很。他看了我几眼说,去牢里还有人气,四下里都住着人,还管吃管住。这把年纪自个儿住都闷得很,你别去做那损人不利己的,我给他说。他胡乱点点头,过了会子居然淌下泪来,眼泪陷在皮的褶子沟沟里,不一会就被烟蒸干了。然后又有新的淌下来。太孤单了,这辈子太孤单了,他说。


后来我俩常一块聊天,不聊天就搁太阳底下待着。他给我讲了他的事,我也给他讲了我的事。他还说,多亏我劝住他,村里头有个弟弟自己住,得时不时回去看一波地。我说嗯,咱俩差不多。


就这么过了个一年半载的,有天我寻思起来,问他有没有想法搭伙过日子?他跟个愣小伙似的吃了一惊,跟我确认了好几遍。我这么多年都乱七八糟地过来了,我虽是没啥文化,倒也明白些道理。前两天看社区电视台上宣传空巢老人再婚,才动了这么个心思。他不嫌我,我不嫌他,怎么不行?我俩平生没什么别的爱好,就喜欢听故事,正好我有好多故事,他也有好多。这辈子挨过来,苦的事见多了,倒也学会挖出点甜来。


我挺喜欢老牛,不光是他会讲故事,还有是他不做买卖。偷物件偷完就去坐牢,这不是买卖,天天提着老寒腿坐车来找我,这也不是买卖。


我就问他,我这提议你愿意不愿意?老牛深吸了口气说,可是愿意,愿意坏了。


倒是闺女不愿意,死活也不愿意。这场拉锯战挨了好几年。


她说妈你是不是傻子,这把年纪了不好好享福,非想着伺候老男人?我心里寻思享个屁的福,不受难就不孬了。我就问她,你咋能这么说你牛叔,我俩单独住着都没人照看,相互照应一下咋不是好事?闺女朝我发火,我也不是没想法子,你不是不听吗!你不记得那老头子最后的德行?不记得死了之后那俩王八蛋怎么说你?我说,怎么不记得,可老牛不一样,他没啥大累赘啊。


闺女冲着电话喊,你看他成天抽烟,肺早黑了,不说他比你大的事,男的也容易死得早,哪天嘎嘣进医院,还不是花咱家的钱?何况这人,他在周围名声也不好吧?老了女的再结婚,哪里是结婚,就是当个老年保姆!你当了一辈子保姆,年轻时候给别家人使唤,年纪大了给办公楼里使唤、给病老头子使唤,你怎么就这么喜欢被使唤?不行,我不同意,你要是背着我偷偷跟他,我跟你断绝母女关系!


我只觉得好久没有气得发抖了。我这辈子恐怕没有什么别的愿望,除了怕被抛下,怕身边没有个人。可被抛下、自己过的日子也多了去了,只希望老的时候能不这个样子,为什么这点小愿望都不行?


闺女听我这样,软下口气说,妈,你现在也不缺钱,半辈子苦都吃过来了,我就不懂为啥一把年纪了还想找苦吃?还是今年过完年,我把你接到我这边吧。


那次,我扣死了电话,没再跟闺女说下去,还是跟老牛天天出去拉呱晒太阳。老牛开始没觉出来,还兴奋地问我打算啥时候去领个证不?我也没好给他说。闺女是我相依为命过来的人,我没法背着她做什么,我只感觉一颗刚刚活过一点的衰老心脏又凉下去。


一个想法开始在我心里慢慢显现出来。


冬天还没到,年还远着的时候,我得了脑出血。还好出事的时候是在外头,老牛在边上看着。我送到医院治了好半天,出院的时候半边手都动不利索。


还在观察室的时候,旁边还有两家子。有家老头被送到急诊,原因是有糖尿病,但在家不听话,儿子闺女都在别处工作,家里一没人看着就天天吃糖吃糕点,把自己吃进医院了。还有家子是个老婆,也是自个儿住,放着闺女从海外寄的补品不吃,专吃把长毛了的馍馍洗干净了吃,这能不生病?


这些傻事,我是懂的。我就想起闺女电话里问我为啥非得吃苦的事。


之前跟老牛拉呱,他跟我说,能吃苦是因为之前时候周围全是苦,不吃你就会饿死,吃惯了,嘴里对味儿的想法就变了,没法子跟年轻人一样了。有的人为了证明自己味觉还行,觉着不好吃愣是继续吃甜,好像这样就能塞满寂寞似的。而有的人就这么顺着吃苦吃下去了。我大概是后边这种。这个岁数了,本也没多少年可活,咋就不能顺着自己熟悉的味儿过下去?


可这一生病,我觉得我是真废了,估计离见阎王也不远了。


谁知老牛还是笑嘻嘻地问我啥子时候去扯个证。我突然担心起来,七老八十了,做这事真的还有意思吗?就算我拗得过闺女,闺女跑了,老牛要再死了,我还剩谁?那要是瘫了,保不准老牛又怎样呢。我在时他不去偷抢,谁知道后面他会不会动歪心思?


其实越老,就越怕开始。怕还没开始就嘎嘣死了,就结束了。


那个想法开始在我心里慢慢长起来。而这个想法实施,我只需要问问老牛,反正跟他商量,比说服闺女让我俩扯证简单。


老牛觉得我不对劲,就问我。我没顶住,就在街边长凳子上哭起来,我说闺女不让,我要是偷偷跟你住一块了,她就不认我了。老牛没说话,半天点了根烟,狠狠咳嗽两声,慢吞吞地说他弟前些日子死了来着,死在家里头,后来好几天村里才发现。


我把眼泪抹干净,盯着他说,要不我也死了吧。什么?老牛呛得咳嗽起来。我反问他,要是扯不了证,过些日子我死了,你待哪去?他不说话。


我给他说,你准还是想待牢里去。我这一身毛病的,脾气又倔,这回生了病,闺女还得在外地跑回来。你现在也天天腿疼,坐公交靠人让座,你离我家也不近,往这边跑总不是法子。我这辈子,最不怕死,可只有自己决定的才体面,也不拖累人。


他闭了闭眼说,你认真的?我点点头。


你想我把你杀了,这样可以坐牢?


这样太重了。我摇摇头,你能不能弄些药过来,然后整个协助自杀之类的?

 



 

我在墙根漫长地等待着解脱的到来。快了,就快了,被懂自己的人送上这条路,我也没什么遗憾。粥都凉了,一会要是还有力气,就去温一下,就着药喝。


我听见门铃的响声,激动得差点从凳子上摔下来。嗯,可能真是激动。


我挪去开门。右手还不听使唤,于是我用左手。


走廊的等可能坏了,我感觉门口站了两个人影。老牛咳嗽了两声,我知道是他。他跨进来,眼睛里笑嘻嘻的,身上穿得居然挺喜庆。确实该笑嘻嘻的,马上我俩都能得偿所愿,我可以去另一边了,我在这世上太孤独,而他帮完我,也会有人陪。


老牛手上提了个袋子,里头瓶子叮叮当当的,不晓得是个啥。可能是药。


可后面那个人影呢?我摁了摁眼镜,那个人影闪进屋子。


是闺女?我觉得我该是老花了眼,我不是跟她说好了,叫她今年别回来的?


我看着她的表情,好像要哭的样子,但立马有转成大大的笑容。


妈,她说,俯身把我抱住。


我不敢动弹,因为这是久远到我想不起来的事情。我看见老牛脸上露出挺憨的笑,我问他要不要搭伙过日子时的那种。


咋回事?我问,可能是平生最小心忐忑的一次。


老牛笑嘻嘻地说,想不到吧,我把你闺女劝好了!今天我是来送惊喜来着了!


咋个劝好法?我问。


今天过年,过完年扯证啊!老牛说,你住院的时候,我跟闺女都在医院嘛,我一大顿软磨硬泡的,后来你跟我讲了你的想法,我就也跟她说了嘛。这人呐,哪有不通情理的?哪有不通孤单的?


我搁墙根上里坐下,到底也没缓过劲来。我觉着老牛的声音是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的。我觉得我也轻飘飘的,说不定这是半生半死之间的幻觉。


老牛提的兜子里咣当响动的是酒瓶子。而一会就要开始放春晚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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*标题选自里尔克《沉重的时刻》

鸽子今天开学压着ddl赶出来,好嘛,不到活动最后一天不动笔就是我

一直想在新年写个关于空巢老人的梗,可是我太咕了,写得太仓促hhh有时间一定改

斗胆艾特一下 @LOFTER图书管理员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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