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台很穷的抢票机器

与不同世界之间的灵魂握手。

【原创 | 童年】三只小孩,一个小猫

华北的秋天很短。


1 第一年秋


十年前,平乐园小区还只是几栋个头不高的公司宿舍楼,柳无秋还只被叫做秋秋,她、小若和阿雯都不过是十岁左右的小孩子。


秋秋的爸爸和阿雯的母亲都在平乐公司上班,秋秋的妈妈是全职太太,阿雯的爸爸则早就离开了。两家住一个楼洞,秋秋四楼,阿雯五楼,俩小孩天天黏在一起。


秋秋记得,小若搬进平乐园和她们认识咪咪是同一天。那时正值初秋,叶子还有力地抓在树枝上荡秋千,只笑黄了半边嘴角,若不看高高抬起的天空,还觉得是在夏季。


秋秋和阿雯同校,比阿雯低两级。那天她俩一起下学,在院子口碰到了拖着大包行李的小若一家。


男人和女人的头发都乱糟糟的,皮肤黑黄得像深秋干瘪的叶子,与初秋晴朗的天气格格不入。男人的脸黝黑刚硬,刻着川字眉。女人低顺着眉眼,像块并不美丽的背景板。他们有一个看上去很旧的手拉箱,其余好几大包行李都是用布袋裹着的。旁边的女孩如同一颗干瘪的豆芽菜,拖着大包足以把菜茎压断的行李跟在父母后面,一边用开了半边线的袖子抹着眼泪。她的父亲正大声地训斥她,操着很浓的乡下口音。男人是在嫌那女孩走得慢。


秋秋拉一拉阿雯的一角,递了个同情的眼神。


“看我的。”阿雯朝秋秋一咧嘴,昂首挺胸走过去,甜甜道,“叔叔阿姨好,你们是刚搬过来的新邻居吧,请问需要帮忙吗?”


男人马上停下了训斥,用不怎么标准的普通话推脱道谢。阿雯则和那男人的推脱针锋相对,坚持要帮。最后,男人扭头嘟囔了句“俩婆娘真没用”,很不好意思地接受了。


秋秋张大嘴巴,愣在旁边。她是阿雯的崇拜者,大秋秋两岁的阿雯有她羡慕不来的大方成熟,拥有总能统领全局的本领,大人们把这叫做“情商”。


秋秋把指甲掐进肉里,鼓足勇气上前,闷闷地说:“我也是来帮忙的。”不知怎的,她有点害怕那两个面孔粗糙的成年人,回避着目光,却撞上了瘦弱女孩干净的眼神。像只小猫,拥有怯生生的无害的警惕。


“谢谢你们。”豆芽菜女孩小心翼翼地说。


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

“小若。”女孩嗫嚅道。


“你住哪儿?我们好帮你把东西搬过去。”阿雯笑着说,声音气势压了小若一大截。


小若指指院子尽头的那排平房。那是公司后勤的人才住的宿舍区,面积小,是临时工的天下,人常常走一批又来一批,爸爸说起时语气透着若有若无的不屑。但秋秋却不这么觉得,她只知道每逢深秋,那儿都是落叶堆积最踏实的地方,金黄一片,而每逢冬天落雪,那儿也是积雪最厚最白的地方,自制的板材屋檐上会结出亮晶晶的冰锥,好看得很。不开心的时候,秋秋习惯从窗户里往下俯视那片平房,心情便神奇地平复下来。


女孩们呼哧呼哧地赶到院子尽头,行李又大又沉,她们只好双手举在身前,用力把布袋从地面抬离一点点,岔开腿像小鸭子一样挪着脚步。


“啊!”快到小若家门口的时候,秋秋吓了一跳,手里的袋子眼看着要掉。小若眼疾手快,把自己的那袋行李丢在地上,冲上去接住了秋秋提的那袋。


行李底下,有一只还没完全长大小猫。它全身金黄,只有脖颈处长着一圈白毛,像收紧的箍。小猫似乎也被吓住了,没有叫,僵在原地没有躲开。如果不是小若,它大概已经被砸伤了。


“小若,谢谢你。我刚刚好像踢到它了。”秋秋按住剧烈跳动的心脏,满心都是抱歉。


“你是因为帮我提行李才…”


“都是朋友,谢什么谢。”阿雯果断地摆摆手。


小若的眼睛瞪大了:“我…跟你们是朋友?”


“当然。”她从口袋掏出薄薄的小通讯册,从尾页扯下一张,塞在小若手里,“这个是秋秋家里的电话,可以打给我们找我俩玩。”


秋秋补充:“嗯,她妈妈管她比较严,你给我打就行,我俩住得近。”


金色的小猫此时方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咽,身子软下来,仰头望着女孩们,带着几分乞求。


“小若你别介意,”阿雯笑道,“我们院子野猫到处是,乱哄哄的,不理它就好了。来,我帮你把——”


“它不是野猫!”秋秋突然扬声打断,“我见过她的主人,就住隔壁的隔壁,是个姐姐。”


其实秋秋也不是很确定,但当时不知怎的,阿雯的话叫她有点生气,她就是想呛阿雯一下,呛她引以为豪的偏见和总是主导一切的自信。秋秋只在窗户口见过住在平房区中间那间屋子的姐姐,偶尔,她会带着一只金色的小猫在院子里散步,她走在前面,小猫跟在后面,离得不远,却有种人猫脱节的奇怪感觉。


秋秋蹲下来抚顺小猫的毛发,毛很软很干净,带着尚未成熟的稚气。小猫发出不完整的“喵喵”声,听上去像“咪咪”。


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她柔声说,“不说的话,我就暂时叫你‘咪咪’啦。”


等到见了那个姐姐问一问,这只小猫叫什么名字。秋秋想。

 



好在以阿雯的“情商”,她早就看出了方才秋秋的不快,事后立即弥补,没让这发展成别扭。


 “刚刚说咪咪是流浪猫,对不起。”帮小若把东西搬进屋里后阿雯主动说。


秋秋不好意思地转移话题:“我们给那个小猫拿点东西吃吧。”经阿雯这么一说,秋秋倒像是自己犯错了似的,脸上发冲。


两人回家找了些饼干之类的零食,下楼时“咪咪”还乖巧地蹲在小若家门口。秋秋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,她觉得咪咪看到她俩手里的零食,叫声变得欢乐了不少。


“哐!”小若家门里传来一阵响声,似乎是有什么东西被踹倒了。


秋秋看到正在吃食的小猫身子猛然一抖,赶忙把手搭在它的身体上揉了揉。


紧跟着薄薄的门板里传来骂声和惊叫,带着口音的男声愤怒地骂道:“半点屁事都干不好!还让人家帮你!就拿这么点烂玩意还给摔了?结婚家务活怎么办?”


结婚?她们才多大?不是还在读小学吗?


秋秋想起来,小若冲过来保护小猫的时候,把她手里提的那袋重重摔在了地上,那时似乎有玻璃破碎的声音。她惊恐地瞥了阿雯一眼,发现一向有主意的阿雯也蹙起了眉头。


女声哽咽道:“你要理解…你爸爸…是不想让城里人看不起。”


“看不起”三个字不知戳中了阿雯的哪个穴位,秋秋惊讶地看到一向冷静的阿雯红了眼眶,但她怀疑是自己看错了,因为下一秒阿雯就恢复了平静。

又是一声惊叫。


扇巴掌的声音。


还有小若的哭喊声。


“要不是你要逃计——”被捂住嘴巴。


“不都怪你?!生不出小子,还非得带一个拖油瓶带到城里来!”

……


秋秋惊呆了,她虽听过不少次父母争吵,但往往是在深夜两人以为她睡下之后,大多也只是爸爸单方面的抱怨,这样把门都震得发抖的殴打还以为是编出来的。


面面相觑了半晌,阿雯才对着秋秋动了动僵住的嘴唇:“那个叔叔…大概不知道这院子里人住得密,平房门板又不隔音吧。”


“怎么办?回家叫爸爸妈妈?”


“别人自家的事儿。”阿雯瘪嘴,轻轻摇头,“我们还是,不要蹲在人家门口喂猫了吧。”


秋秋在阿雯的建议下决定忘掉今天的事。她们起身时,“咪咪”还在跟着门内的叫骂声发抖。她们每走一步,咪咪也就摇摇晃晃地跟一步,一直跟到四楼。


僵持了一会儿,秋秋叹气道:“抱歉,我爸爸不怎么喜欢猫,你大概不能进来。”

 


回到家,照例只有妈妈在。秋秋问,小若为什么搬来平房?


妈妈说,小孩子不要乱问问题瞎管闲事。


好在秋秋有自己的妙招。爸爸回家总是很晚,她通常会在黑暗里睁着眼等他回到家,那时妈妈会拉着晚归的丈夫聊些闲言碎语,秋秋便悄悄撑起半个身子,耳朵探向半掩着门、亮着灯的那一间,窥探到父母不肯告诉她的秘密。她觉得自己像英勇的地下党,心中每每在紧张的同时升腾起骄傲。她相信这个技能的独一无二性,这是她相比于阿雯最大的长处。


秋秋就这样隐约地听到了小若的故事。他们是公司里老刘的远房亲戚,低价租住了那排平房的其中一间。


“这家子农村没有老人吗,到城里来打工,还带着孩子。可怜见的,那孩子看着累得不轻。”妈妈说。


“得亏老刘在西边还有套房子,这边有空房子可以帮上忙。遇上这种亲戚也真是麻烦。”爸爸似乎没有听到妈妈的后半句。


“那两人以后也准是早出晚归的,有娘生没娘疼。”妈妈小心翼翼地叹气,“你说你也是,明明就在公司上班,平时还净老晚回不来。”


“反正有你在家不就完了,又不用你上班。”爸爸继续说,口气略显烦躁,“都怪小学划片,搞得乱七八糟。他们的小孩怕不是得和秋秋一个学校了,跟这种小孩玩…”


爸爸和妈妈总是不在同一个聊天频道上,秋秋揉了揉撑酸的胳膊想。她觉得爸爸方才谈论小若时不屑的态度同阿雯说起“野猫”这个字眼时那么相似。


当对话像往常一样以爸爸的疲惫和不耐烦告终时,黑夜里下起了雨。初秋的雨应该不凉,但天气却定会因为这场雨,很快地凉下来。



 

2 第二年秋


一年的时间可以发生很多事。比如秋秋的爸爸升了职,比如小若的爸爸妈妈加盟了一家烧烤店,经济宽裕了些,比如两人的上下学变成了三人,比如她们都心照不宣地只提好事,不去提小若家的糟心事。


另外,阿雯发现母亲起床的时间变早了。她花更多时间整理妆容,电话拿在手里,似乎总有人要联系。公司开始每周三开周会,母亲让阿雯自己做饭吃。她的脾气好一阵坏一阵,却不像往常那样对阿雯的衣食住行全部严加管教。


从小母亲就告诉她,单亲家庭的女孩,还是跟妈妈的,不能让人看不起。所以她的一切都是最好的,被教育得服帖乖巧、极少犯错,像个完美的公主。


对母亲,她敬且怕。同秋秋、小若玩耍的时候,阿雯总是最早回家的那个。小若来她家写作业,她估算着母亲下班的时间,快到点时她不得不满怀歉意,狼狈地把小若请走。


她同样不知道怎么说服秋秋溢于言表的羡慕。她好想说,你不要羡慕我,就像不要羡慕一个精致皮影偶或是精密的机器。


母亲的变化让阿雯有了更多时间与伙伴和小猫玩耍。她六年级了,即将毕业升到初中,因此格外珍惜。最幸运的是不会有人在看到她校服裙子上的猫毛时,扭着她的胳膊让她去洗澡,一边说着永恒的、不容反驳的话——“少动脏兮兮的野猫”。


女孩们和“咪咪”成了朋友,每天放学都要一起玩上一阵。


当树杈上的金黄开始往地上蔓延的时候,秋秋有了人生中第一双靴子。其实是她去年冬天看到了阿雯的靴子,一直忍到今年天气转凉的时候才向爸爸开口要来的。


阿雯和秋秋的靴子都有很长的鞋带,小猫喜欢把脑袋往靴子上蹭蹭,然后眯起眼睛叼住鞋带的一角,轻轻解开,咬在嘴里转圈玩。它含住秋秋的一条,再拽过阿雯的,像在两个女孩间连起来一道桥梁那样,自己作为渡桥使者,得意洋洋。小若没有那样的靴子,它就把脑袋抵在小若的裤脚。她们就这样围成一个三角形,跟着小猫的步子绕圈,心里痒痒又暖暖的。


“咪咪”长大了不少,毛色变得更深,呼应着秋天叶子的颜色。当它躲在平房区域台阶之下,便和秋天融为一体,只有颈部的条纹露出一点白色,像傍晚忘记被晚霞晕染的一道云。


开始有其他大人给小猫带吃的东西,一脸笑容地逗它玩。在流浪猫还在院子门口扒翻垃圾箱的时候,“咪咪”成了团宠。


也开始有人分不清三个都穿着学生装的女孩。


“三个姐妹花,长得真像呀。”他们说。


“再过一阵,您怕不是连小猫和我们仨都分不清咯。”阿雯笑道。


秋秋偷偷瞄了阿雯一眼,阿雯没有露出什么不自在,依然昂首挺胸,面带微笑。


“你们四个住一块去得了。”有长辈开玩笑道。


“那可不,”阿雯笑道,“三只小孩,一个小猫。”


长辈们便被逗得大笑起来。


穿上校服梳好头发说着普通话的小若,和她们没有什么分别。如果不掀开衣服看到她身上的伤。如果不打听她在班里被同学在凳子上涂胶水的事。不过好在小若的父母早出晚归,后来又从早出晚归变成两天回一次家。再后来,母亲来的频次更少了。


小若不敢问原因,会被打。


她不想一放学就回家,秋秋觉得大概是那里的空气太过低沉。


“你有时候晚上自己住?”秋秋叫起来,阿雯拍了她一下,叫她不要大惊小怪。


“有时候”,小若说,“我妈或者我爸隔天会来一趟。”


“哇。”秋秋“哇”完就不知道说什么了,她觉得很厉害,毕竟自己还从没有一个人晚上在家待过呢。


“你害怕吗?”


“还行。”小若笑笑。


阿雯却想,自己一个人住,没人管,真好。不过她知道这对小若来说不是什么值得羡慕的事,于是什么也没说。


“来我家吧,我爸整天加班,要么就在外面喝酒——妈妈不会介意的。”秋秋说。


“还是来我家,”阿雯说,“我只跟我妈住,她平时上班,家里除了我没别人。我可以给你玩我的芭比娃娃,还可以教你做好吃的。而且我妈现在不太管我了。”


这就显得有说服力许多。秋秋看着阿雯,咬住嘴唇。阿雯总是最好的、懂得最多的,无论是语言、仪表还是成绩。她和阿雯就像普通的卖花女孩和公主的区别。她的妈妈也总是高贵优雅的,秋秋想不明白,为什么她的妈妈工作忙碌却年轻漂亮像个女王,自己的妈妈在家赋闲却只沾得一身疲惫的烟火味。


“谢谢你们,那我轮流去吧!”小若开心道。


秋秋松了口气,大人们永远会更喜欢阿雯,还好小若和咪咪是不偏心的。

 


 

对于母亲的变化,阿雯是担心的,但她到底还是小孩,隐瞒不了卑鄙的快乐。


没有了母亲的束缚,她可以把小若留在家里久一些时候。秋秋也会到她家里来玩。阿雯偷拿母亲的化妆品,教小若偷学来的化妆技术,或是拿母亲的眉笔往脸上涂几道胡子,说你看这样好像“咪咪”哦。


她们还从顶楼望啊望,望远处高些或矮些的楼。有次她们还望到了两只ML的流浪猫,在落满秋叶和灰尘的小屋顶上滚作一团,小若涨红脸捂住眼睛,秋秋惊异那是什么,阿雯嗤嗤地笑。


 “秋秋,可不可以帮我问问你爸,最近公司没什么事吧?”阿雯问。


可秋秋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。妈妈还是那句“小孩子不要瞎管”,而爸爸当领导后回家的时间更少了。


阿雯是阿雯,自然不可能全指望别人。她观察到小若的侧颈上有一道伤,小若没有高领毛衣,于是伤疤刺目地露在外面。


生日的时候,阿雯送了小若一条银白色的项链做礼物。阿雯没有说那是用来遮伤疤的,但那确实可以,小若想,阿雯确实周到。


“它看起来很贵。”小若郑重其事,一定要自己戴上。


 “那你怎么报答我?以后多夸夸我漂亮得像公主呗。”阿雯避谈价格开着玩笑。


当然贵了,阿雯想,那可是她从她妈妈那里偷出来的。她考察过,这条项链母亲每周三开周会时会戴。倒要看看下周三会怎样。

 


秋天的天空总是很高,拦不住快乐的声音直直地冲上去。


小孩离不开猫,猫离不开小孩,人们都不记得小猫真正的主人是谁,小孩和猫则变成院子里长辈们闲暇时的谈资。


那间屋子通常紧锁,而自从小猫和小孩们熟起来,它好像闭得更死了。因此她们只碰见过两三次小猫的主人,那个自己住平房的姐姐。秋秋问起小猫的名字,姐姐怔了一下说,捡的,没起名字,你们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吧。说完又匆匆离开,留几个女孩愣在原地。


“为什么明明有家,家里人却不管你呢。不得不一天天野在外面。”小若的声音有些颤抖,“是她也打你,不敢回去吗?”


小若咬着牙蹲下身子,呆呆地顺着咪咪的毛。眼泪砸在金色的身子上,吓得咪咪一抖。



 

很快到了周三。那天立冬,平乐园全天停电。母亲上班走得急,竟没有过问项链的事。至于停电,是因为公司快要搬家,所以在整改线路。


“过不多久,这片宿舍楼也会翻新,变成有模有样的小区。”阿雯总知道许多大人的事。


晚上,秋秋的爸爸和阿雯的母亲都没回家,兴许是在忙公司的事。可秋秋不知道停电了还有什么好忙的。由于周围停电,小若父母的生意反倒更好,没什么早归的必要,仨小孩从家里扒翻了些吃的,又聚在了院子里。


养猫的姐姐也出来了,坐在一堆枯败的碎叶围裹住的石阶上。咪咪就在她旁边安静地自己转圈儿玩,看到三人,便兴高采烈地冲过来。


那位姐姐似乎并不知道跟一只小猫为什么可以消磨那么久,她抱着膝盖在旁边看孩子们打闹,眼神里尽是漠然。不知过了多久,她开口道:“你们有人愿意养它吗?”


三人一猫似乎都吃了一惊,最后阿雯婉言谢拒了。爸爸妈妈们不会同意的。


“年纪小,真好啊。玩吧。”那位姐姐挤出一个微笑,阿雯知道那个形容词叫“惨淡”。姐姐留下句没头没脑的话后转身回了屋子,屋内漆黑一片,屋外留着不明所以的她们。


“我感觉那个姐姐最近有点累。”秋秋望着她的背影。


月亮与空气一样清冷,除了口中呼出的白气,夜空里干燥得没有一丝的雾。仿佛明天永远不会到来。


昏暗的路灯闪了一下,突然亮了,月光勾勒出尽头院口处的两个人影。秋秋还被来电这事占满眼睛之时,阿雯猛地扯了她一下,指了指,几人便慌不择路地躲在了台阶旁的大树后面。咪咪突然被抛下了,幼儿园被玩伴孤立的小朋友似的,委屈地叫着。


猫叫声如婴儿的哭声般溺死在被光撞散了一半的夜色里,那两个远处的人影似也被亮起的路灯晃了晃,人面交叠又分开,四顾看看,换到灯光暗处,又重新交叠在一起。


阿雯好像看到母亲脖颈上的新项链反射了刺眼的灯光,把四周闪得有些荒谬。她突然后悔自己送了小若那个恶心人的礼物,但这种时候要回来或者说明情况都只会更糟。她突然想求秋秋回家后帮忙翻翻她爸爸的大衣口袋,看看里面有没有今晚新鲜的饰品购买发票。


秋秋觉得做“地下党”这事,阿雯可能依然比自己在行,但她没再往下想。她惊恐地看到躲树后面的阿雯捂住嘴巴,眼睛里瞬间蓄满泪水。


秋秋倒吸一口寒气,那夜色里拥吻的人影不是别人,正是自己的爸爸和阿雯的母亲。



 

3 后来的秋


第三年秋天刚开始的时候,阿雯搬走了,至于爸爸和阿雯妈妈分开的时间,应该还要更早些,早到院子的传言刚到妈妈的耳朵里。秋秋不知道究竟是阿雯说服了她妈妈,还是她妈妈要求主动离开的。她觉得错的是爸爸,但最终离开的却是阿雯。


当初阿雯让她先瞒着妈妈,因为阿雯说小时候她的父母就是这样分开的,从开始的貌合神离到后面半夜吵架。秋秋不知道那时候阿雯那么小,为什么还会记得这些事,她试想自己小学以前的事,早都成了星星点点的片段。在秋秋所了解到的版本里,妈妈原谅了爸爸,虽然院子里的人没有放过阿雯的母亲。


小三。看上的不是人是领导的位子。野猫一样的妖精最会勾引人。


“秋秋,我不敢想你居然不恨我。你真的不恨我吗?”


秋秋想,为什么要恨阿雯呢,要恨也该是爸爸才对。


阿雯又问:“我们以后还是好朋友吧?”


“嗯。”


“小若也是。”


“嗯。”


“咪咪也是。”


“...”


“永远。”


“好。”


第二天秋秋还没完全睡醒,楼下就来了搬家公司,等她穿戴好跑去阿雯家的时候,门已经紧锁了。


下午阿雯打来电话,告诉秋秋和小若,母亲辞了职,而她将去一家私立学校读初中了。


“我会每周给你们打电话的。”阿雯说,“把听筒给咪咪一下。”


“对不起,最开始我不该叫你野猫。”秋秋觉得阿雯的声音开始抖起来,在变成哭腔之前,阿雯挂掉了电话。


私立学校在哪,秋秋和小若到底也没知道,反正听起来是个很优秀、很厉害的“贵族学校”。以至于现在的柳无秋觉得,就算在马路上和阿雯偶遇,也不能彼此认出来。


如果两个人很久不见,隔很久再见时你会轻易觉出对方的变化,可如果朝夕相处,变化则很难发现,当你意识到的时候也许已经过去了很久,变化也再没法扭转。


阿雯搬走后的某一天,秋秋突然发现小若化妆了。学校管得不严,但大家不过十岁出头,小若是全班唯一一个化妆的女孩。她说那是阿雯最早教她的,后来又自己学了一点。


“你从哪弄的化妆品?”


小若没有回答,她望着原来阿雯家的位置,转移话题:“你说,咪咪会不会也像阿雯一样搬走?”


“你从哪弄的化妆品啊?”


“它不会走的吧。”


少了阿雯,仿佛失去了主心骨,对话都显得奇怪了。秋秋想。


咪咪的确没有搬走,离开的只有那个姐姐。


深秋来临前,咪咪终于成了真的野猫。秋秋偷听到父母的谈话,那个姐姐回老家结婚去了。


跟家里闹了这好几年别扭,还是回去了,怎么处啊。她听到妈妈照例叹息道。


真狠心啊,回老家为什么不能把猫一起带走?秋秋义愤填膺地想。


然而十二岁的秋秋不会知道,那个狠心的姐姐怎样地想融入眼花缭乱的城市,怎样想用一只猫徒劳地对付焦虑和孤独,又怎样敌不过家里一遍遍要她回去,囿于那块小地方,做个本本分分的“姑娘”。人生的图版上没有她试图想要拼接的那块。无数个夜晚,流浪猫此起彼伏的叫声像婴儿的啼哭,完完整整地吞没了独自出来闯荡的女孩深夜的饮泣。


她不肯为捡来的小猫起名,秋秋也到底没有知道她的名字。


毛发金黄如落叶的猫没有了家,它又一次想要进秋秋的家门,但显然还是不行。秋秋和小若从卖废品的大叔那里要了个纸箱子,用废布和棉絮在树下做了简陋的小窝。她们知道那样并不暖。肃杀的风和无尽的落叶总是突然到来,划过毛发割着皮肤,不知道会不会感到疼。

 



秋秋和小若直升入同一所初中。但小若认识了学校外面的大孩子,不和秋秋一起回家了。


秋秋没说什么,十三岁的小若开始化大人一样的妆,逃课,不戴红领巾也不穿校服,奇怪的是她有时依然会戴阿雯给她的银白色项链,即使渡上的银粉掉了漆。秋秋每次看到都会觉得别扭,可她答应过阿雯保守秘密。


倘若拍了照片对比起来,谁也不会相信这个浓妆艳抹的姑娘是小平房里那对夫妻的女儿。当年的豆芽菜女孩开始成为其他世界的人。她不再像豆芽菜,但眼神依旧像只警惕的猫。


独自回家的秋秋会独自去找咪咪玩。秋秋的靴子穿不下了,换了双新的,咪咪无聊地扯扯鞋带,兀自走开。它很久不修理毛发,毛色变得土黄,而且很长,几乎遮住了颈部白色的那圈。秋秋想给它剃一剃,它反抗得厉害。


咪咪也从成天待在院子里,变成了去院后找其他流浪猫玩。秋秋不得不跑到院后头去找它。正因此秋秋才意识到,院子周围的流浪猫在慢慢变少。妈妈说是因为快要评卫生城市的原因,卫生的大城市不能有这么多野猫,不干净。


“那它们去哪儿了呢?”


妈妈也不知道。

 



冬天来临之前,咪咪失踪了。大树下的箱子里没有,院后头也找不到。院子后面只有三只分不清颜色的流浪猫,吃饱喝足后几乎满足地蹭着垃圾桶的边缘,看向她的眼神充满戒备。秋秋感到无助,比阿雯突然搬走还要无助。她漫无目的地四处找寻,把院子来来回回走了十几遍。


原来院子并没有很深啊。


为什么小时候一直觉得院子那么那么深呢?


深到她们当初遇见小若,提着行李从院口走到院尾,就已经成了朋友。


秋秋想不明白。


她去敲小若家的门,小若不在。小若的父母和她都不回家,这是常态。


秋秋在平房区的石阶上等到很晚。最终是小若不知从哪打来了电话,陌生的环境,周围很是嘈杂。


秋秋不得不很大声地喊:咪咪找不到了!


“先别说这个。”出乎意料的,对面的声音似乎是央告,“我在xx路,求你现在过来一下吧。”


秋秋没来及穿外套,在集合地点冻得跺脚,不过小若出现得比她想象中快——她几乎是狂奔过来,身上闻得到烟味和酒气,挺呛,不知是不是熏上去的。


她看着陌生的小若因奔跑过度喘着粗气。


“你怎么了?”


“没事,先别管我。快走。咪咪呢?”


“咪咪不见了。”


小若抓起秋秋的胳膊就走,踉踉跄跄、不由分说地把她带入了一条小胡同。


这地方小若只拉秋秋来过一次,是放学回家可以抄的小道,在大路的内侧,晦暗狭窄,充满油烟的味道和不知什么作坊的吵闹声。秋秋不愿走这种“不正经”的路,因此小若便不再同她一道回家了。


胡同深处有一间隐秘的屋子,像在要拆迁的居民楼里开了一个巨大的破洞。位置偏僻,但没有门板遮拦,全靠外围一丛茂密的植物。如今隆冬,植株变作干枯的枝桠,一股干冷的恶臭味从其中窜出来。里面亮着昏黄的小灯,没有人,角落里是一个很大很高的笼子,里面有一堆黑乎乎的庞然大物。


“我进去吧。”看着秋秋犹豫的样子,小若说。


她拨开枯枝,打开手电,对准那高出她一倍的笼子上上下下搜寻。光略过的地方,秋秋看到一大摞叠起的塌软身子,各种死去的猫被硬生生地塞挤在牢笼里。


手电开始发抖。恐惧着的灯光最终停在一个地方,秋秋眼前发昏,但她清楚地注意到,那剃得不齐的黄色毛发,露出了颈部一圈枷锁般的白毛。


秋秋扭过身子,在胡同里剧烈地呕吐起来,这是她印象中最严重的一次呕吐,吐得连呕吐声也发不出来。即使是小时候有次食物中毒,她也没这么难受过。


不知什么时候,小若从那间屋子里挪出来。


“先别报警好吗,”这是好几年来小若第一次求她,“最近查得严,可我爸妈现在在这家烧烤摊上班。”


秋秋刚刚好些,听到这句又要吐出来。


“不是我。也不是我爸妈。我们没有…”

“我保证劝他们找好新工作就报警。”

“对不起。我保证。”

“...对不起。”


小若蹲下,抱住自己的脖颈和头,缩成一团,断续地道歉。秋秋突然觉得,道歉大概不是说给自己听的。哭声满是绝望。秋秋想到几年前小若蹲在地上哭泣的样子,那时小若抚慰着咪咪的毛发,说她觉得咪咪跟她很像。


胃吐得好疼,疼得秋秋直掉眼泪。


小若站起身,狠狠抹掉被眼泪弄花的妆,迅速恢复了冷漠:“他们拿这个做烧烤。”


“有佐料可以去掉猫味。”


“现在城里的野猫没地方去,对他们来说是好事,比猫贩子那儿来钱快。”


秋秋想要大喊大叫,想要像那些坏孩子一样打一架,狠狠地把小若推在地上。她明明什么都知道,她是害死咪咪的间接凶手。


然而她把眼泪憋得满脸都是,才憋出来一句:“你怎么可以也说咪咪是野猫。”


“可它就是啊。”小若说。


秋秋没有回答,她小心翼翼地捏了一下小若裹着大衣的胳膊,对方毫无防备地喊了出来。


疼!


秋秋天真地以为,过了这么久,小若的父亲早就不再打她。


“不是他,”像猜到对方要问什么,小若凄惨地笑了一下,“好吧,其实我也分不清是哪边弄的伤了。刚刚我求你来接我,是因为他们在酒吧门口打架。”


小若口里的好多个“他”和“他们”,秋秋早已分不清楚。


沉默良久,无力的声音在耳边响起:“秋秋,你可不可以不要觉得我是天生的坏孩子。”


你不是天生的坏孩子,可惜我们都是天生的孩子。



小若让秋秋先回家去,说打算独自转转。秋秋拗不过她,似乎阿雯走后,之前一直躲在所有人后面的小若取代了阿雯的位置,变成了更强势的那个。


夜里,秋秋发了高烧,她隔着几层楼听到楼下的平房传来猫的尖叫。咪咪?她想去叫小若,又不知道小若到底回没回来。她迷迷糊糊地想,她住在四楼都能听见,这一片不得都被吵死啊。所以她迷迷糊糊记着自己跑下楼了,想跟其他邻居一起一探究竟,但是跑下楼的只有她一人,而后她看见咪咪从平房间破门而出,抓烂自己脖颈上的白色勒痕。秋秋动不了,喊不出来,她也没有拦得住。再后来她听到摔门的声音,吵闹声,鸣笛声。脑海里咪咪的叫声变得惨烈。


秋秋大病一场。病时她模糊地听说,在警察到来前,那间非法经营假肉的烧烤店就被砸了个稀巴烂,也不知道是谁动的手。烧烤作坊被砸的当晚,店主喝农药自尽,母亲带着小若离开。报纸的一角刊登了“猫肉”烧烤摊的可怕新闻,爸爸读完后教育秋秋,看了吧,这世界多危险啊,不要跟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。秋秋说,嗯。


老师说小若转了学。班上开始传出一些八卦,说她有个在老家藏着的妹妹,还有在城里藏着的弟弟,都是偷偷生的。似乎很有道理。


平房的门紧闭着,和那位姐姐家的一样。就像他们一家子被从平乐园里抠掉了似的。


秋秋想,小若怎么不见了呢,那天半夜里跑丢的明明是咪咪啊。


另一方面,秋秋和阿雯通电话的次数正在变少。


“你最近跟小若通过电话吗?”秋秋试探道,她不知道阿雯是否已经听说了咪咪失踪的事。


“嗯?她最近还好吗?”


她想了想,下次吧,下次通知她咪咪的失踪。没错,失踪。不要叫她担心。


但阿雯也许并不会担心。她没有主动提起,证明她和小若早已失去联系。


阿雯总滔滔不绝地讲着秋秋不了解的世界,故事里面有很多秋秋记不住名字的人。她不知道这么回应这些自己不熟悉的话,因此通常是阿雯在说,秋秋一边走神一边听着。阿雯讲那么多,秋秋却没什么新闻,只在脑海里单曲循环似的想着要不要告诉她小若的事。


直到有一天,电话那头传来阿雯兴奋的声音,说她考上了外国语高中,马上就可以永远摆脱她母亲的管控了。听着这么兴奋的阿雯,秋秋再次决定下回告诉她。


阿雯建议她们以后将电话改成网上聊天。


“我们家固定电话要拆除了,你们应该也快了吧?”阿雯说。


但秋秋拒绝了。于是那次以后,阿雯真的再也没有打来过电话。网络上qq好友那栏是可以联系但无需联系的借口,直到后来大家更多地使用了微信的某天,柳无秋发现阿雯的qq账号早没了动态更新,而她也没有加阿雯的微信。


秋秋家的固定电话一直没有拆,她固执地求父母每月充一点话费。


爸爸说:“你还想你那所谓的朋友打来电话吧?谁知道她跑到哪去了,说不定早就——”


“她不会再联系你啦。”妈妈赶紧说,“你们本来就不是一类人。”




高三毕业的暑假,柳无秋就要去外地上学了。


暑假的一个半夜,角落蒙灰的固话像沉寂多年的哑巴突然开口说话。


“喂,您好?请问认识mimi吗?”带着某个不熟悉地方的口音。


语音里周嘈杂不堪,在柳无秋脑海里揉捻成一片色调浓稠脏乱的灯红酒绿。她把话筒拿远了一点。


“请问哪位?”


“您是她家里人吗?这个号码是从她口袋里找到的。她在这醉得好厉害哦——是这样,她还今天说要辞职,然后就,说自己傍了个什么大老板,我们姐妹都劝她不要,毕竟在这干最多也就陪陪酒…”


柳无秋挂掉电话。


离家上学前,固话终于被拆除,没有任何理由再留着无人打进来的那块老旧机器。


然而就在那自此,柳无秋养成了晚上睡觉锁上房门的习惯,她不想听父母扯八卦了,那些东西让她感到不适。因此她就也没有问小若去了哪里,偶尔想起来的时候,秋秋会觉得,即使小若依然游荡在这个城市,她们也必然不可能见面了。


就像那时如果她们不去寻找那个窝点,咪咪也只是不知去到了世界的哪个角落。也许和自己的流浪猫伙伴一起。


但柳无秋伤心不起来,心像鼓胀的气球,明明是满的,却失去了内容。


她感到遗憾,仿佛遗憾意料之中的事。开始时遗憾无数次的不辞而别,遗憾没有兑现的诺言。


后来的年岁则遗憾小孩和小猫无一出现在她的梦里。


周围的朋友都说青春是经历最丰富的时候,长大后回想起来,一年可以抵得上许多年的事。但正处其中的柳无秋回望童年时才会这么觉得。时下,她只觉得日子飞速,生活平静,更没有什么青春可言。她不知道自己规规矩矩地读书,按部就班地工作算不算一种丰富。她不逛猫咖、不吃烧烤、不喝酒聚会、不喜欢秋天。偶尔想起,柳无秋觉得和阿雯比起来,她们的生活定已是云泥之别。


也许再过许多许多年,当她像父母那个年纪的时候,这段她觉得冗长枯燥的时光也会那般不可追溯吧。世间的离别和改变大多没有声音,有时是不擅长,有时是来不及。一切的蛛丝马迹可以寻溯,但倘若从头思考起来,难免太过伤神。也许很久后的某一天,她们终会出现在她的梦里,小若和咪咪的影子像那天晚上一样重叠起来。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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